灰塵也有生命,可以無限繁殖。
  他們以天地萬物為食,連陽光也無法例外。
  每次拉開窗簾,你都可以看見他們,快樂存地在光線之中,舞動鑽食…


  小時後,爸媽就對我總是一塵不染,感到萬分自豪。
  這點絕非自誇,但也不值得慶幸。
  雖然徒勞,但每天早上,我都仔細地梳理自己,細心地拍淨衣服,然後在洗手臺前,小心地刷洗我的手,連身為母親的媽媽都覺得太過度了些,屢次阻止我。
  我能體會她的心情,畢竟長此以往,我雙手上的皮膚,薄得幾乎能看見裡面的肌肉骨血。然而,我卻實在無法停止害怕自己被灰塵侵蝕的恐懼。
  有人說,怪物藏匿於黑暗之中,伺機而動。
  他們錯了。真正可怕的事物,根本不受限於黑暗。

  我從小就能聽見灰塵們的呢喃。

  那是一種連綿不斷的對話,文法和語句都和人類的不同,但我就是聽得懂。
  對話的內容和他們的身體一樣細碎,彼此評述著自己正在享用的大餐,從書桌、椅子、窗框、地板、石臺、書籍、金飾、珠寶、植物、動物,無一不是他們品評的對象。但他們的最愛是光,完全不需分解、可以直接享用的食物。他們喜愛的依次是金色的陽光、傍晚的霞光、和彩虹的色光。數萬數億這樣的對話就在我身邊進行,無窮無盡。因為他們體積小,吃的東西也少,所以多數人都無法察覺灰塵掠食過的痕跡,連我自己也無法察覺。
  全身打理整潔的人們不曾發覺,某個灰塵飛上他們的名牌西裝,大快朵頤;某個灰塵飛入梳得光亮的頭髮,狼吞虎嚥;某個灰塵飛落臉頰,橫飲暴食;某個灰塵飛進眼睛,一邊慶幸著自己的好運,一邊毫不客氣地往裡挖食。
  那是一個貪吃的種族,什麼也不放過。
  事實上,曾經有許多民族神話紀錄過他們的存在。但為了引起其他人類的注意,幾乎都將他們的形象加以扭曲變形。中國古書裡寫的是饕餮,在希臘化身為伊利席松王,在英國是卓爾,在德國叫葛伯林。
  我對這個種族很熟悉,因為他們自以為其他種族聽不懂他們的語言,所以肆無忌憚地在人類面前談著他們控制世界的計劃。第一步是遍佈世界--這個目標古早以前他們就已達成,只有南北極這種極寒的地區比較少同族棲住。但真要棲住也不是不行,只是他們不喜歡,會讓他們的活動力降低。
  第二步,是將全世界的生物納入他們的控制之下。但他們面臨的問題很艱困:太小的體積,無法有效製造並操控能駕馭其他生物的龐大工具。
  但其實並沒有關係。這並不損害他們身為地球原生動物的優越性。
  是的,原生動物。
  人類以為,所有地球的原生動物都已經絕跡,消失在演化的長河之中。他們錯了,錯得離譜。有一支血族,從一開始就優異非常,根本無須演化,一直延續到今日,並繁衍各處。他們就是我們平日隨處可見的灰塵。
  他們的食物不虞匱乏,天地空氣陽光生物皆可食;他們的繁殖力無可比擬,因為永遠沒有覓食上的困難,所以只要他們停止活動,隨時都可以分裂出自己的後代;與人類不同,他們是地球實質上真正的主人--因為不只人類,連地球本身也是他們的食糧。
  這些都是他們在我身邊交談時,被我聽見的。

  我一直到國中,才第一次發現別人也聽不見他們的對話。
  那是襖熱的夏日,教室裡開著冷氣,所有的同學都安靜地自息,但他們卻乘著冷氣的風,在密閉的教室裡漫遊喧囂著。
  「真吵。」我說。
  「才怪。安靜得快悶死人了。」隔壁座位的同學回道。
  我聽見灰塵們取笑著這群靜坐如雕像的人類學生,還大搖大擺地品嚐起有班花之稱的美女肌膚。
  「那些灰塵難道不肯安靜片刻嗎?」我幾乎惱羞成怒。
  「灰塵不會吵人的。」那個同學頭也不抬地回答,「他們根本不是生物,更不會說話。」
  我整個人震懾住了。這個同學難道從來不曾聽見灰塵說的話?
  真是幸福。
  不過全班,好像也只有我一個人被灰塵笑鬧的聲音所苦。
  我花了好幾天的時間,逐一問過身邊的人,他們是否曾聽見灰塵的呢喃。
  「別鬧了!」同學甲笑著回答,「你想尋我開心是吧?」
  「再胡言亂語,小心我對你不客氣。」同學乙冷冷地警告。
  「你的壓力太大,出現幻覺了是嗎?」老師關心地詢問。
  小時後就能聽見灰塵每日在我身邊叨絮不斷的話聲,怎麼可能是現在這區區升學壓力造成的幻覺?
  從此,我知道並非每個人都像我一樣,能聽見灰塵鎮日的嚅嚅細語。
  接下來的疑問是,為什麼只有我聽得見?
  只有同類才能瞭解彼此的語言,難道我也是他們的同類嗎?
  想到這裡,我不寒而慄。從小就經常陷於無端的飢餓之中,無論多少也無法滿足。但我不像那些飽足的人類或灰塵,將這些食物轉換成體積。那些進入我體內的食物,就像消失了一般,什麼也不剩下。瘦得嚇人的體格,總讓母親十分擔憂。
  我花了很多年研究那些灰塵,甚至大學也是研究生物學。但從來沒有生物學家把研究的焦點放在他們上面,我也不敢公然地提出灰塵就是生物的說法。畢竟,他們非常聰明,一旦被放到顯微鏡下,就會安安份份地一動也不動;即使動了,該死的物理學家也提出了個「布朗運動」來解釋這個現象:
  「那是因為水分子或空氣分子擾動的關係。」
  任何一個受過進階科學教育的人都會這樣告訴你,根本不管他見到多不合常理的灰塵運動行徑。他們甚至會興奮地告訴你:「看哪!活生生的實證!」
  但你也完全可以想像,當告訴他們那些真的是「活生生」的東西時,可能遭受的白眼和訕笑。
  至於灰塵那緩慢的蠶食,也有另一套科學版的解釋。
  「風化作用。」
  我永遠記得小學自然老師那令人厭惡的語氣。
  「是風化作用。」
  他再次強調。
  最後我不得已,只好將研究主題放在「寄宿於灰塵上的微生物」。
  指導教授對這個題目非常不滿。「要說棲息,寄宿只能用來指稱寄生蟲和寄主的關係。」
  但是我非常強調這個動詞不能變更,甚至不惜放棄學位。
  指導教授為了多留一個高知識廉價勞工,最終還是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雖然我一直無法真正深入地研究灰塵本身。倒是常常在研究灰塵上的微生物時聽到他們的評論,在人類的話語裡大概是這樣說的:
  「我不想和那傢伙分開…」
  「討厭的生物終於離開了…」
  「這個和這個和這個是害菌…」
  「那個和那個和那個是益菌…」
  「快放到我身上快放到我身上快放到我身上…」
  「把他拿走把他拿走把他拿走把他拿走把他拿走…」
  無休無止的低喃,鎮日在我耳邊徘徊。
  因為實驗而接觸到的灰塵,有些對我很感興趣,所以緊跟著我不肯離開。畢竟,他們的生命也了無盡頭,能找一件除吃之外有趣的事,實在很難得。所以,我身邊也有了幾個固定的擾人聲音。
  一直到差不多二十八歲,變異開始的時候,我終於明白能聽懂他們對話的原因。
  那天,只是很平常地舉起手遮陽。
  灰塵也和其他日子一般喧囂嘈雜。
  陽光穿過我的手掌,血液的顏色讓他變得整個通紅。
  這沒什麼,任何人將自己的手在烈陽下靠近眼睛,都會發現他紅得可怕。
  但我卻在我通紅的手掌裡,看見灰塵在幾乎辨識不出的微血管中,陶然地漫舞。
  他們是怎麼進入我身體的!
  我瘋狂地摔擺手掌、在水龍頭下沖刷了一次又一次、用遍市面上藥房裡醫院中能得到的各種清潔劑和消毒劑。但是不行,即使只是透過日光燈,我依然能在微血管看見他們怡然自得地存在!
  我以研究手相為藉口,在烈日下看過一隻又一隻人手;以好可愛為藉口,研究過一隻又一隻動物;以真漂亮為藉口,審視過一株又一株植物。
  都沒有。紅得發亮的手掌中,只有我體內有灰塵活動。
  他們從外面吞食我不夠,還要從裡面侵蝕我嗎?
  我辭掉工作,開始在街頭遊蕩。

  惡化侵蝕的情況,一開始並沒有我想像中的快。
  我利用生物學的技術,每天檢查自己的血液。灰塵的比例並沒有增加,但他們卻已確實地滲入我的每個細胞之中。
  我依然貪食,就像他們那樣,就像以前那樣。
  小時候,即使手掌再透明,也不曾看見他們在其中出沒;身體也不像現在這樣,泛著淡淡的灰色。
  然後,我突然明白,變異很早以前就開始了,但直到那個夏日的艷陽午後,才讓我愕然地發現。
  以目前的狀況看來,我還可以活上好多年,才會被他們完全吞沒。
  被吞沒的感覺,會是怎樣呢?
  現在的我,雖然可以看見,卻一點感覺也沒有,更完全無法想像。就像是你注視自己被黑暗虛無吞噬,卻一點傷心、痛苦、著急的知覺都沒有一樣。

  約莫就在這個時候,認識了夏羽。
  「你好。」
  她理所當然般地向我走過來、向我打招呼。
  「你是誰?」
  任何人都會這麼問。
  「你知道我的身分。」
  她抬起頭,挑釁地望著我。
  那個時候,我和她的關係,只比陌生人的關係多三句對話。
  但是,看見她那也泛著淺灰色的白玉肌膚,我就立刻瞭解了。
  希臘的伊利席松王,被飢餓女神所附身,最後終於只能把自己吃掉。他不是灰塵的借代,他是和我們相同,被灰塵侵附的人類。
  夏羽搬進我家。
  「你知道什麼?」我問。
  「什麼也不知道。」她雙腳舒緩地擺動,悠閒地看著我加裝的第四台。
  「為什麼我會變成這樣?」我再問。
  「天知道。」她卡滋卡滋地吃著我庫存的洋芋片。
  「那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不死心。
  「當然是老爸的錯。」她盯著我,眼睛就像初次見面時那樣,灼灼生輝,「媽媽受孕時,那些髒東西也跟進去了。」
  她站起來,揮舞雙手,憤怒地大喊,「全身都是,我的身體裡,每一個細胞、每一根毛髮、每一滴體液,全都是他們!全部!」
  然後,她哭了起來。
  我和她都知道,那剛剛滴落、反射著陽光、如寶石般美麗耀眼的淚珠裡,也充滿了他們,正歡快地爭食著金色的陽光。

  我原先的預想錯了。大約三年後,夏羽原本白皙泛灰的肌膚,就變成了黯淡腐敗的顏色。
  然後有一天,她非常突然地,一聲也不說,就那樣憑空消失了。
  她所有的私人物品也是。
  我不太確定她是被灰塵分食掉,還是終於忍受不了和我生活而離開。總之,原本一早起來就可以看到的她,當天我怎麼也找不到。
  後來,也再不曾見過她。
  很奇怪的,共同生活了三年,怎麼樣都應該有些感情。但我就像弄丟一塊抹布或過期的雜誌般,不痛不癢的。
  或許是因為,連我的感情也被灰塵給佔領的緣故吧。
  我那淡淡灰色的身體,也和夏羽一樣,變成黯淡悲慘的顏色。
  很久以前,我就不斷目睹著死亡。
  曾祖母的死亡、祖父的死亡、大姑的死亡、嬸母的死亡。
  甚至,馬路上陌生人的死亡。
  死亡這種事,司空見慣。
  有些人無法接受與摯愛分開的事實,所以抗拒它。宗教應此而生,說服人們相信死後尚有一個世界,或永世的輪迴,或永生的樂園。有些人很輕易地就相信了,有些比較講求實證的人則半信半疑。為了不讓這些半信半疑的人干擾那些信仰堅定的人,那些(自稱)神的使者們又得辛勤地以一個又一個神話勸服他們;真不成功,就詛咒他們。
  我沒有摯愛的人--在灰塵無止無盡的絮語中,我聽不見情話的呢喃。
  我也不相信那些為求解脫而編造的信仰。
  就算要我相信,也請先讓我知道哪些信仰為真。他們從來不光明正大地在我面前比較一番,只會在背後惡毒地批評對方。
  況且,如果真有神的存在,不管祂們是實體還是能源,灰塵們也一定早就將祂們分食殆盡了。
  --說不定,我信仰的是灰塵?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奉獻一生的,其實就是灰塵?
  別鬧了!我恨灰塵!
  一個虔誠的信徒,不會憎恨他的神。
  像我這樣毫無信仰,死了之後,大概會成為遊魂吧。
  孤魂野鬼。
  有人說,靈魂其實是能量。
  我衷心地相信他們在胡說。
  能量,正是灰塵最愛的食糧。
  身體能被他們食盡,但靈魂不行。
  我身上至少得有一個東西,他們無法染指。

  身體的顏色逐漸轉為灰敗。連漆黑陰黝都市灰暗夜空的顏色,都還比較美麗。
  死絕的顏色,覆蓋著我。

  早上起床,我在我床上發現了他,複製的、分裂的我。
  早上起床,我在我床上發現了他,複製的、分裂的我。

  有著和我相同分明的五官、同樣驚恐的表情。
  有著和我相同分明的五官、同樣驚恐的表情。

  我,一分為二。
  我,一分為二。

  分裂繁殖的週期,從青春期開始吧?再等十八年。從出生期開始,則要三十年。
  分裂繁殖的週期,從青春期開始吧?再等十八年。從出生期開始,則要三十年。


  然而,被灰塵侵吞的人類,所擁有的,還會是人類的壽命嗎?
  然而,被灰塵侵吞的人類,所擁有的,還會是人類的壽命嗎?

  將所有的東西打包,一分為二--終於理解夏羽的消失。
  將所有的東西打包,一分為二--終於理解夏羽的消失。

  我和我,擁有共同的默契。
  我和我,擁有共同的默契。

  打開門,向東走。
  打開門,向西走。

  在旅程中,或許我可以遇見其他同類。

  漫漫長路,或許我可以增加我的同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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