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造的小屋,裡面的擺設異常簡樸。四壁既無裝飾,也無紋彩,一任樹皮斑駁地顯露他們的原色。三兩張小几,上面堆著寫滿了咒語的文卷。地上異常整潔,用剖心的木材平鋪而成。
  「隨便坐吧。平日無事可做,打掃這裡可是我唯一的樂趣呢。」老人說罷,隨意在地上找了個寬敞的位置,便坐了下來。夕霧理了理衣服,也在老人跟前坐下。帝江坐得略遠,美夕與拉法則面向老人,坐在側席。
  「來問過去的事,是吧?」老人的眼睛望向空茫,「已經過了這麼久,我還以為他可以就這樣永遠埋入塵土之中....」
  夕霧垂首,靜靜地等著老人說下去。
  「該從那裡講起好呢?」老人蒼然一笑,「也好。那就,從最源頭講起吧。」
  沉思著,老人終於娓娓而道。「世界的最初,什麼也沒有。沒有天空,沒有地,沒有湖河海洋,連光都沒有。只有一個唯一的存在----混沌,處在這灰暗不明的世界中。
   有一天,混沌張開他的雙眼,發現這世界什麼都沒有,只有他自己。
   他迷惑了。難道自己是這世界唯一的存在嗎?
   於是混沌撥開濃霧,喚出光明,發現這個世界虛浮無定。因此,他令濃霧重者為地,輕者為天,介於兩者之間的則成為於兩界中往來旅巡的雨水。
   但是整個世界,除了雨水落入塵土中的的聲音之外,一無所有。寂靜得無可忍受。
   所以,混沌用塵土捏出了各式的生命----植物、動物,混入一滴他指尖的鮮血,他們便活轉過來。在其中,與混沌外型最為相似的,便是人類,混沌也因而最喜愛人類。世界開始充斥著各種聲音。混沌也在這一片熱鬧嘈雜之中沉沉安睡。
   當混沌再次醒來,想看祂創造的美麗萬物時,卻發現,他們都是如此地醜陋。濁霧沈殿成的塵土所造之物,再怎麼昇華也無法成為混沌心目中的絕美之物。
   所以,混沌取下了祂身體的一部份,以塵土填補不足之處,和上祂指尖滴下的鮮血,造成新的創物----人類稱他們為神魔。混沌最寵愛他們。無比美麗,可能神聖無比,也可能極端邪惡,但混沌總是縱容著他們。他們各自擁有一部份渾沌神奇的力量,而渾沌則以祂的鮮血召喚驅使神魔。祂不斷地造出各式美麗的神魔。最後,混沌致力於最後兩個神魔,要將他心目中的至美造出。一個,是耕父。另一個,則是帝江。」
  夕霧和帝江一怔。老人看了他們一眼,彷彿他們的反應已在他意料之中。美夕與拉法卻仍是無動於衷,似乎對這個消息並不放在心上。
  老人微微一笑,「夕霧,看來你這兩位朋友,還真的是十分值得信賴的人啊。」
  他續道,「這兩個作品雖是同時進行,但混沌的心思卻幾乎全在其中之一----耕父身上。在帝江只完成一半之時,耕父便已完成,滴上了生命,成為混沌心目中至美之物。
   因此,帝江,便沒有繼續完成,以一個連外形都沒有的半成品無生命地留存。而混沌,則與祂至美的創物----耕父,生活在人類之中,統率管理他眼前所及的人類。當然,我也是其中之一。」
  老人的思緒掉入久遠以前的時光,臉上泛出幾乎是幸福的神色。「耕父的形象也是照著混沌的形象所造,像人類的男子般,但卻既俊美又高貴。陰陽合一的混沌壓下祂男子的部份,化身為無比美麗的女子,與耕父共同管理一切。植物們為人類結出美味的果子,動物也會在適當的時節獻身為祭。甘露總在最恰當的時機落下,四季都美得如詩如畫。耕父為渾沌建了一幢精緻無比的宮殿,與混沌居於其中;更教導人們建屋居住、播種耕種。沒有人不願服膺他們的統治,也沒有人不臣服於他們無可想像的美之下。我費盡了心思,努力成為他們座下的首席祭師。只要能待在他們的身邊,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只要能一輩子待在他們身邊....
   要不是....發生了那件事....」
  夕霧抬起眼,詫異地看著老人。美夕身子輕輕倚向拉法,眼簾低垂。拉法也無聲地挨近她,斗蓬的衣角微微蓋住美夕赤裸的足踝。「謝謝你,拉法。」美夕低喃著,語音幾不可聞。
  老人淒然笑著,「是啊。要不是發生了那件事,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塵土所造的人類雖然擁有和混沌相似的外形,心卻脫不出塵土的齷齰。無比美麗的混沌引起許多人類低劣的欲望。混沌雖然能察知,但卻並不在意。渺小如塵土的人類愚蠢的幻想對祂來說,實在不需掛心。
   但沒想到,有天,一個卑鄙的男子竟衝過了儀杖隊,用他不潔的手碰觸混沌莊嚴的身體!
   混沌震怒,令一切植物、動物不許再供給人類任何飲食。動物們逃避人們躲入深山之中,難以尋獲;植物不再結果;而天更是久旱不雨。乾涸的河川湖泊中見不到生命的痕跡。唯一有水的地方是深山曾為水澗處最不為人注意的石塊底下未被蒸發乾的水氣。
   被渴死、餓死的人類不計其數。太陽還未西沈前,見不到任何人類走動。祭師們受到混沌的保護,不受飢渴之苦,但如此悲慘的景象卻是我們從未見過的。再這樣下去,恐怕所有的人類都會滅亡,只除了混沌選中之人....」
  夕霧的身體顫抖著,已經瞭解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老人深深地望著她,續道,「本來,我根本沒有絲毫拂逆混沌的想法。但是那天晚上,輪到我逡巡王城,我走過一條條只有彷彿幽靈般人影晃過的街道,一個小女孩在路邊倒下,沒有人發現,更沒有人注意。只有她的母親,很溫柔地抱起她,在她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拉起她瘦削的手,啃著、吸允著,連一滴血、一根筋都不放過!
   我驚呆了,過去拉開那女孩的屍身,怒斥那母親為何竟對自己的女兒如此殘忍。那母親只是大笑著,說,『你們這些衣食無缺的祭師們,怎麼可能瞭解我們的痛苦?我至少還有我的女兒能吃,其他人就算希望有個人能吃,都是沒法子的呢!哈哈哈哈....』
   那個母親狂亂的笑聲一直留在我的耳邊,揮之不去。我繼續逡巡城中,但不像往常那樣只是在路上梭巡,而是將頭探進每一戶人家中。那些景象悲慘得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所以,我在城中的廣場坐下,在我周遭布下一道能暫時不令混沌察知的結界。我身邊的人越聚越多,我可以聽見他們用久未使用的語言議論的聲音。他們不安、恐懼,害怕我將帶來更不幸的消息,卻又因為好奇,虛弱,無力走開而留下。當城中的人都聚集得差不多時,我告訴他們,想要植物結果、天降雨水,就在滿月前,將所有能產出食物的植物集中移種到城郊一處。然後在滿月的時候,帶著他們身邊所能得到的一切鐵器、礦物,一切與生命無涉的器物,到王宮前的廣場。在那裡,我能為他們帶來生命。
   人們沈默著離開。因為太過虛弱,他們已經無力再表示任何欣喜、驚恐或疑慮之情。
   而我,深怕我的心思被混沌察知,更怕見到混沌與耕父後會改變原來的主意,因此我逃離王城,用我所知的一切方法在我身邊布下一道道的結界,等待滿月時節,那個萬物力量充盈,也是混沌唯一闔眼休息、不需使用祂那無邊無際法力維持萬物的時刻。」
  老人的眼光迷濛,「那天,混沌休息了,只剩下耕父在祂身邊守護,其他的祭師則以全部的力量在王宮周遭布下結界。我將人民集合在王宮之前,向王宮進發。其他的祭師看到我,也不阻止,一任我們突破他們費盡心力布下的結界----這世界的慘象,不只我一個人被震撼。
   耕父被其他祭師聯手阻擋,我則與其他居民一同闖入東宮----混沌與耕父的居所之中,將沈眠的混沌帶往城郊的田野。沈睡中的混沌依然是如此地美麗、莊嚴、祥和。手上雖拿著準備許久的鈍斧,我卻幾乎無法做出早已決定要做的事....
   所有的人都注視著我,要看我下一步怎麼做。我閉上眼睛,鈍斧落下,彷彿砍著了什麼生物的肢體。一陣甜美的芳香傳來。睜開眼,混沌的手臂被我砍出一處略深的傷口,但祂依然安睡著,彷彿毫無知覺一般。祂的鮮血透著無比香甜的氣味,血流之處,植物都開花、結果。人們見到那些可以吃的東西,突然間都狂亂起來。長久的飢渴早已讓他們不再受混沌美麗魅惑的影響。他們將手上的鐵物鈍器都往混沌身上砍去,祂身週的植物都結滿了纍纍的果實。人們嫌血不夠多,食物不夠多,便抓住混沌的四肢,用力拉扯,撕裂祂的身體。血霧瀰漫四周,香甜無比,身邊的植物迅速地開花、結果、抽芽....混沌是創物之初,祂的血液就是生命的泉源....
   雨,彷彿也是受到混沌的鮮血召喚般,突地滂沱落下。大地一片欣欣向榮,所有的人都笑了。狂笑著、在地上打著滾,瘋狂貪婪地摘採吞食未煮的穀粒及剛熟的果實。雨停了,明亮的月光照耀下,混沌的屍身早已不知所蹤,只留下兩個如人類嬰孩的物體,安安靜靜地躺在原本該是混沌屍身所在之處。」
  「那是....我和青耕....」夕霧顫抖著。
  老人點頭。「人們吃飽喝足狂歡過後見到你們倆,終於瞭解自己剛才做了多麼可怕的事。他們想將你們兩人也撕碎。我阻住了他們,告訴他們混沌的血具有無可比擬的神力,而我們已將它用盡。保住你們,或許有一天再有事情發生,我們可以使用你們的能力....」
  「他們不可能聽你的話的。」美夕的聲音冷淡異常。
  「沒錯。他們擔心你們復仇,因此我們設下封印,永遠封印這一段記憶,再不得提起。也封印了所有和這事有關之處,王城、王宮,以及最重要的,我自小禁止你們踏入的別苑東宮----耕父與混沌的居所。」
  「混沌死時,神魔們竟然沒來阻止你們,真難以想像。」既然混沌的鮮血可以召喚神魔,那麼,漫天瀑灑的血雨....美夕緩緩搖頭。
  「不,」老人道,「神魔們有來。但他們驚呆了。只有一向為他們與人類溝通的計蒙衝入人群,知道所有發生的事,知道混沌消逝以及你倆的事。
   不能救回混沌,他只能盡力保住你們。所以,他幫助我封印一切,用他的血,我的咒語,和所有人類的意念。
   混沌消逝,耕父不願再見到人類,便離開王宮,往極北的荒野而去,再也沒人見過他。我和計蒙雖然為了消除眾人的恐懼,共同封印了所有和這段過去有關的一切,但他依然害怕有人擔心你們報復而做出傷害你們的事,因此一直陪在你們身邊,保護你們,看著你們長大。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了一個奇異的空間,是混沌創出的另一個空間,儲存了所有曾發生過的事,創世也是,還有,那天的事,也是....
   我要計蒙保守秘密,守護那個空間,以免你們發現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去。」
  「因為我和青耕也能自由進入那個空間,是吧?」夕霧有些淒涼地笑著。
  「呵呵呵....」美夕輕笑著,「計蒙怎麼可能告訴你那個空間的事?」
  老人聽了美夕的話,臉上一陣抽慉。終於,他勉強地、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沒錯。並不是計蒙告訴我的。他不需要告訴我任何事。我用他的血製成了一面鏡子。不管他想什麼、看到什麼,都會自動在鏡中浮現....」
  夕霧一震,「計蒙總是不離開我們身邊半步....」
  「那是....他答應我的條件....也是我要求他必須遵守的事....」
  「方便的密探....」美夕唇邊的笑有些迷濛。「再加上自小一同長大的人類玩伴、孩子,和人類世界的羈絆,即便覺醒、不再是人類,也不一定會毀滅這個世界為混沌復仇....」看似體貼的設想,不過是為了避免他們復仇....
  「為你們取名為青耕、戀凡,希望你們能對平淡的生活和這樣的凡間多留戀一些。」老人的聲音幾不可聞。「然而即使做得如此徹底,還是不放心,還是害怕,還是擔心....尤其在我見到妳睜開第一眼時,那迷濛的金色眼眸,一如霧中的夕陽,一如混沌慈藹注視我們時的眼眸....」
  「夕....霧....」她哽咽著。「竟連這個名字....都與過去那段不堪的歲月有關....」淚水在不知不覺中已盈滿眼眶。「我和青耕....一直把您當成親生父親....一直都那麼尊敬您、愛您....為何您還會害怕我們?難道您真的....」
  「對不起....」老人喃喃道。
  「我們....」夕霧還想說下去,但淚水已經無聲地滑落。
  「這個世界本來就屬於混沌。我一直希望將王位傳給你們,但又害怕你們的力量----尤其是見到妳覺醒,尤其是發現妳吸血,尤其是看到妳能以自己的鮮血賦予混沌未完之作帝江生命。不敢想像你們合一後可能得到的巨大力量,便不顧妳和青耕的意願,作主將長乘和櫻姬與你們婚配,以將你們完全分開。舉國歡騰的婚禮,卻只造就了四個人不快樂的命運。禪位之後,我躲進這座深山,但連蟲鳥走獸都不願與我這不祥的惡人為伍,這裡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沈靜、死寂....」
  「我不相信,父親。」夕霧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道,「我不相信您是弒神的兇手;更不相信您一直只把我和青耕當成必須隨時提防的敵人看待....只要有必要,便會隨時殺死我們....」
  老人默不作聲。
  「除非....我能見到耕父....由他親口告訴我....」
  「要見耕父?」老人哀涼地笑著,「在極北之處,濱海之鄉,那裡有個人跡不至的荒谷。耕父就在那裡。不過,見了他又如何?」
  「因為,我實在無法相信....」哽咽著,無法相信父親一直如此敵視我們,無法相信他對我們的敬愛視而不見,無法相信我們一直奉行的他告訴我們的真理都是謊言....夕霧巍巍起身,走向門口。「所以我們該再去耕父所在之處,求證這事....」一切....都是假的嗎?她腳步一軟,帝江搶上,及時摻住她,扶她離開小屋。
  老人低著頭,一句話也沒說。
  「只有夕霧覺醒,青耕卻沒有....」美夕望著已無生氣的老人,「這是什麼原因呢?」
  「我也不知道....」老人喃喃道著,似乎連他也不確定他的答案,「或許,是因為混沌以祂的力量強壓下男性的部份,因此混沌雖然分開成男女兩體,青耕卻完全沒有力量....」
  「是這樣的嗎?」美夕的微笑依舊甜美,卻不知怎地令人看著有些哀傷。她起身。「我們也該離開了。謝謝您的故事....很精彩....」
  精采嗎?但這精采的故事,背後的代價,卻也異常的大....老人喟嘆。
  拉法緊跟著美夕,倆人離開小屋,留下老人一人,單獨地伴隨他那如潮般的回憶。
  屋外的夕陽深紅似血。乘上車,四人將眾多僕從遠拋在後,驅車全速向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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